拉美作家的中国魔幻之旅

2012年08月27日,北京,作家余华出席《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文版首发式(@视觉中国 图)

多年以后,面对《百年孤独》的引进,很多中国人会回想起马尔克斯来中国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中国尚未加入国际版权组织,但七十多家出版社已经在引进拉美文学作品了。拥有一长串名字的拉美文学作家中,马尔克斯是最知名的,他优雅、深邃,又透着魔幻,被很多中国作家视为活着的上帝。一个明显的例证是,中国凡有文字创作处,就能看到对《百年孤独》开头的模仿。文学作品、论坛帖子、公号文章,甚至包括本文在内的新闻报道……三十多年后,在文学青年齐聚的豆瓣上,“你读过最惊艳的小说开头”等话题中,《百年孤独》的开篇仍不断出现在首页。马尔克斯带着自己的版权代理人,一位以铁腕强硬著称的女士,游荡在北京、上海的书店里,看到自己未经授权的作品事先张扬地排列着,感觉好似遭到了抢掠。1990年10月的那个下午,他们在北京建国门外大街一家咖啡馆里,见到几位译者。马尔克斯半开玩笑地说,未经授权出版自己的作品是“海盗行径”。

事实上,自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如今,拉美文学就从未在中国缺席。而且,或者因为政治原因,或者因为这些作品自身的文学影响力,或者因为社会心理因素,拉美文学在中国文学圈子里,一直占据头部位置,套用当下网络常用的语言是,“位于鄙视链的顶端”。它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文学的面貌。

又爱又恨

马尔克斯的第一次中国行,留下了一个颇为魔幻的细节:他看到自己的小说未经授权在中国出版后,扬言“死后150年都不授权中国出版我的作品,尤其是《百年孤独》”。二十多年后,这个细节几经演绎,有人说他是在北京一家书店里说的,有人说是对陪同参观的中国文化人说的,也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对着中国文化界大师钱锺书说的。

据当年在北京咖啡馆与马尔克斯交流过的翻译者介绍,马尔克斯1990年的访华之旅有着严格的“三不”要求:不与官方接触,不和文学界交流,不接受媒体采访。但无论如何,马尔克斯对版权问题的在意却是真切的,以至于之后多年,中国有上百家出版社通过各种渠道联系马尔克斯,希望获得《百年孤独》的版权,都未能成功。

到马尔克斯晚年,他的口风终于有所松动。有消息指,马尔克斯方面开出的版权费用最高达到100万美元。一直到2011年,新经典发行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新经典”)才最终获得授权,引进了这部小说。具体费用从未透露,但显然是值得的。《百年孤独》的出版迅速成为中国文化界的盛事。

“魔幻现实主义”是中国读者对马尔克斯的最大印象之一。但马尔克斯本人是拒绝这个标签的。在198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他说,《百年孤独》写的是拉丁美洲的现实,而自己也是位现实主义作家。“这一现实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它决定着我们每天发生的不可胜数的死亡。”

北京大学西葡语系副教授、《百年孤独》译者范晔认为,马尔克斯选择与“魔幻现实主义”划清界线,其实是敏感地拒绝西方对拉丁美洲的解读。他一直强调自己写的没有想象成分,是因为“魔幻现实主义”是西方在用看马戏的心态看待拉美和它的文学。事实上,除了《百年孤独》,马尔克斯其他作品也确实没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即使我们认为的‘魔幻现实主义’代名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他的作品也只有一部分符合我们这种关于魔幻的典型想象。”范晔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

1982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恰逢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国人想要以一种开放的心态走向世界,这时发现一位同处第三世界的拉美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令人震撼而激动。“当时的评论家说,就好像隔壁张老三成了万元户,言下之意就是,他行我也行。”范晔说。对于刚刚摆脱了官方叙事的作家来说,马尔克斯给了他们一种灵感和可以模仿的写作路径,即“魔幻现实主义”。

于是,这位来自遥远拉美大陆的作家,迅速被中国年轻作家奉为圭臬。莫言、格非、余华……这些未来将成为中国文学大家的小说作者们,都在暗自揣摩、学习他的叙事技巧。批评家李洁曾如此描述道:“可以说《百年孤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中国作家的书桌上,而在大大小小的文学聚会上,发言者们口中则屡屡会念叨着‘马尔克斯’这四个字。”

在众多马尔克斯信徒中,后來获得诺贝尔奖的莫言是最著名的一位。1984年时,还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的莫言读到《百年孤独》,他惊叹道:“原来小说还能这样写!”接着便效仿这本书,写成了《金发婴儿》。但莫言对马尔克斯是又爱又恨:爱是因为马尔克斯让中国作家发现了自己,恨是因为马尔克斯总让他们走进模仿的怪圈。

鄙视链

张浩高中时就接触到了马尔克斯,却也被《百年孤独》里那复杂的角色名字和跳跃的情节“劝退”。直到大一时,他再拿起这本书,才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看《百年孤独》的时候觉得就像在打游戏,就像在玩魔兽世界。”

不过,在今天,当年被推上神坛的马尔克斯,却被一部分人放在了“鄙视链”下端。张浩偶尔发现,身为马尔克斯的粉丝会被人鄙视不够高端:如果跟人聊拉美文学脱口说马尔克斯,对方会觉得自己不懂拉美文学,跟很多人一样只知道马尔克斯。

2002 年11月26日,马尔克斯(左)在古巴参加一场政治性活动时,与时任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在一起(@视觉中国 图)

“这个事情总会有那种读书人的虚荣。当我读了一个作者,觉得他特别牛,但是全中国只有十个人读过这本书,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自豪呢?”张浩说。

马尔克斯变得太出名了。据新经典此刻工作室主编黄宁群透露,《百年孤独》中文版净发货量超700万册。她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考虑到这本书无论是人名还是书中历史文化对中国读者都是有阅读门槛的,马尔克斯显然已经属于非常受欢迎的作家之列。

2012年9月,新经典还出版了马尔克斯的另外一本代表作《霍乱时期的爱情》,如今净发货量也超过了250万册。当马尔克斯变得大众化后,自以为站在“鄙视链”上游的人自然开始转而寻找其他作家。比如,与马尔克斯并称为“拉美文学四大天王”的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斯特,以及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略萨和马尔克斯有段故事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1967年,两人在一次文学交流会上见面时,忽然大打出手,马尔克斯鼻血直流。这也成为两人的一段传奇逸闻,坊间一度传言,略萨之所以打马尔克斯是因为他和自己妻子交往过密,甚至可能给自己戴了绿帽子。

“哈佛大学何塞·拉巴萨教授曾经对我说,二人大打出手的时候,他在现场。”华南师大文学院教授滕威接受澎湃采访时说,“他说,‘最根本的分歧是政治的’。根本不是我们国内媒体津津乐道的桃色八卦。”

虽然马尔克斯在文学上是“西方”的,他从未讳言卡夫卡、海明威等作家对自己的巨大影响。但在政治观点上,他又是“反西方”的。他的视角是左翼的,和拉美国家的共产党关系密切。1990年访问中国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对社会主义的浓厚兴趣。

不止马尔克斯,拉美众多知名作家身上都附着着明确的政治色彩。而这种政治色彩,恰恰是拉美文学能够敲开中国国门的重要因素。“20世纪50-70年代,国家出于外交政治的需要,在学校开设西班牙语专业,并组织译介拉美文学。”滕威说,“尤其古巴革命胜利后,受其影响,中国同拉美大陆的联系突然密切起来,同时掀起第一个拉美文学翻译高潮。”

与批判性引进的西方文学相比,拉美文学政治地位显然要更高一些。比如智利诗人聂鲁达,曾被周恩来总理称为“中拉友好之春第一燕”。

马尔克斯是聂鲁达的朋友,但等到他在中国流行时,政治色彩已经退去了。“直白地说,新世纪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流行,是完全去政治化的。”滕威说,被很多人视为“资产阶级作家”的秘鲁作家略萨“中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更符合当下的主流趣味。

翻译家尹承东曾分别见过马尔克斯和略萨,在他看来,“似乎后者(略萨)的言辞更俏皮、思维更敏捷、风度更潇洒。略萨给我的印象深刻:自认为性格是男性女性兼而有之;最喜欢词典里‘豪爽’‘潇洒’两个词,认为爱情是人类最高尚的体验。”

“文革”结束后,拉美文学高潮更甚。1979年10月,南京大学举办“中国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文学研究会”,一百多位代表集中讨论了马尔克斯、略萨等作家。西班牙语教授、翻译家赵德明接受本刊采访时回忆,尤其是1984年后,国内翻译拉美文学的作品“爆炸似的一下子多了起来”。从北边的黑龙江出版社到南边的海南出版社等,全国各地都涌现了翻译、出版拉美文学的热潮。“那会儿没有版权问题,可以拿来就翻,拿来就出。”

1989年,略萨竞选秘鲁总统落败。在竞选政治纲领中,他提出要拆毁社会歧视性结构、推翻特权制度,实现“法治、自由和财产的三位一体”。赵德明认为他的政治主张不切实际。1995年,在西班牙举行的“巴尔加斯·略萨作品研讨会”上,赵德明对略萨的政治主张做了一番批判。 “即使阁下竞选秘鲁总统,当这个总统也未必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但肯定损失了一位优秀的文学家和文学评论家。”讲话结束,全场鼓掌,略萨则在一旁微笑。

“著名武侠片”

在上海,书评人btr等五人开了一所“2666图书馆”,门上挂着波拉尼奥的画像。图书馆名字取自小说《2666》——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在中国最负盛名的作品。自建成以来,2666图书馆就成了一部分文艺青年的打卡胜地,甚至一些人是先知道了这座图书馆,然后才知道有小说《2666》。

相比2666图书馆,中文版《2666》确实是“迟到”一步。2012年1月,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下称“世纪文景”)才发行了《2666》中文版,使波拉尼奥这个名字逐渐被读者们熟知。

这不是世纪文景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波拉尼奥的作品。早在2009年,世纪文景就出版了《荒野侦探》,书的封面被“荒野侦探”四个大字充满,背景图片是金黄的苍凉打底。据波拉尼奥中文版作品责编王玲回忆,他们力图把《荒野侦探》打造得更偏商业化,但在封面上就没有传达出准确的信息。“如果你去一些书店里,会发现它被放在了推理、侦探罪案小说的范围里。”王玲说。而《荒野侦探》本身是讲述一群文学青年为追求理想而去流浪的严肃小说。

到《2666》出版,出版社换了营销策略。“超越《百年孤独》的惊世之作”等表述,虽然引来质疑,却也勾起读者好奇心。出版社还放大波拉尼奥文艺青年的特质与传奇性,使其成为文艺青年们的文学偶像。

营销获得了成功。截至2018年年底,《2666》的精装与平装版本总发行册数超11万册,成为波拉尼奥在中国大陆发行量最大的作品,远超首印数2万本的《荒野侦探》。读者们也时常会有互动。王玲记得,有读者在川藏线上看到刻有“2666”的界碑、“2666”数字的车牌等也会发给他们;也有波拉尼奥的粉丝会在网上画各种各样的波拉尼奥肖像,用他的图片做头像。

即便是名气已经非常大的《百年孤独》,出版机构也需要在营销上花费心思。除了“唯一一部值得全人类阅读的文学巨著”等概念外,新经典还对这部严肃小说进行了新的解读。“当时做了一个专题图,叫《百年孤独》的7出大戏。”黄宁群向本刊记者回忆道,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家族七代人的故事,他们就把每代人的故事贴了一个标签:第一代,美国西部片;第二代,台湾言情剧;第三代,战争片;第四代,仙侠剧——美人儿蕾梅黛丝拿着白床单飞升是上天,这不是仙女是什么!第五代,家庭伦理剧;第六代,著名武侠片——马孔多版的“神雕侠侣”;第七代,灾难片——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把马孔多镇从地球上刮走。

虽然文青“鄙视链”以小众为重要考量,但对出版方而言,大众化才是终极追求。作家的政治色彩不再重要,甚至无人提及,市场和读者才是第一位。

只是,包括波拉尼奥、科塔萨尔在内,没有一位拉美作家的作品能像马尔克斯的著作一样,在中国有逾千万册的销量。各大销售榜单中,拉美文学能占据一席之地的,也只有《百年孤独》与《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的现状更昭示着一个事实:即使波拉尼奥等拉美作家走红,也大多仅限于文艺青年小范围里,“出圈”的或许只有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等少数作品。

“拉美文學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这是不容忽视的。”赵德明说,但它的整体普及度与地位或许还不太相符。

范晔也说,包括拉美文学在内的西语文学是块巨大的拼图,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把它补全,慢慢地呈现原貌。而在拉美文学同样处于小众地位的今天,有马尔克斯这样的高峰,也有波拉尼奥这样缓缓“升起”的新星,还有更多不被注意到的存在。“我们现在只有几个亮点,但其实拉美文学能排成一条星河。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个高峰,都是山脉中的高峰,所以我们也希望能够把拉美文学的月之暗面也呈现出来,不能光是静态的。”(应受访者要求,张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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