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家史与绍兴师爷

他与旧家庭、旧制度彻底决裂,他扬弃了旧家庭、旧制度落后和腐朽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共产党员的作风和风格,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师爷世家

周恩来1898年3月5日出生于淮安。他常常讲自己出生在一个封建的大家庭。其实他出生不久当知县的爷爷去世,父亲在外做一个小职员,难以养家糊口。家里只有爷爷留下的一所房子,并没有地产,靠典当、借钱度日。他为什么说自己出身于一个封建的家庭呢?封建家庭并不等于是地主家庭,靠地租封建剥削为生,而是指家庭的生活习惯、文化、思想传统。他说:“祖坟在绍兴,绍兴的家谱有我的名字,我不能不承认是绍兴人。但我生长在淮安,满嘴的淮安口音,也不能不承认是淮安人。所以我说我是‘原籍浙江,淮安生人,江浙人也’。说是绍兴人,不仅那有祖坟和家谱,更主要的是封建家庭的根子在绍兴。封建家庭的老根子可厉害了,影响思想、影响生活习惯,封建根子不挖清,思想认识不到,你的思想觉悟就提高不了。”(周恩来同侄女周秉德谈话记录,1964年8月2日。)

他指的封建的根子是什么呢?1946年他对记者说:“绍兴社会除劳动者(农民、手工业者)外,中上层有两种人:一种是封建知识分子,一种是商人,这两种人都是向外发展的。读书人的出路照例是中科举。而绍兴人则有大批当师爷的。师爷在旧戏里的脸谱是红鼻子,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喝酒的。商人的出路是在各大城市开杂货店兼卖绍兴酒。”“我的家庭近几代祖先也是绍兴师爷。”(《周恩来同志谈个人与革命的历史——和美国记者李勃曼谈话记录》,《中共党史资料》1982年第一辑,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1964年他对侄女说:“过去绍兴人靠什么为生,一靠土地,二靠当绍兴师爷。”(周恩来同侄女周秉德谈话记录,1964年8月2日。)

靠土地出租,这是封建剥削,容易理解,为什么当师爷也是封建的根子呢?这要从师爷这个职业说起。

师爷这个职业和科举制度有关。从隋朝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度将知识分子引上仕途。中国人再穷,只要有一点办法就要送孩子读书,考科举,这是唯一的出路。“科举——命官制度”到明朝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只有通过考试中举、考取进士才能当官,胥吏既不能靠政绩步入仕途,也不准参加科举考试。科举制度有严格的规定,每年录取的人数是个死数,每次开考中举在浙江全省不过只有100多个名额。江浙文化程度高,读书人多,中举的比例是万分之一,真是凤毛麟角。中举后也未必有官可做,常常要候补多年。候补是没有薪水可拿,如何维持生活?特别在旧中国常常是一个大家庭、众多的兄弟合力供一个人读书,这个人中了举不仅要维持自己小家庭的生活,还要对大家庭尽义务。而更多的读书人还没有中举,怎么办?做师爷。

师爷就是幕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秘书、智囊。这个职业自古有之,但是到清朝才广泛地兴起来。

中国近千年的科举制度规定书生只读圣贤之书——四书五经,用孔孟之道可以教化人民,而统治人民、治理国家光有孔孟之道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行政手段、还要有法律、财政税收。通过科举考试当了主官的人并不懂行政管理,不懂法律。这是吏所擅长的。吏是由民间进入官府,是一种行政职务,职务小而作用大。统治国家离不了官和吏,因而人们常常将他们放在一起,称为官吏。以前吏可以靠自己的政绩得到提升,因而官和吏的利益是一致的,共同要治理好地方。可是明朝中期朝廷规定吏不能靠政绩得到提升,不能当官,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堵住了吏的出路,使吏因不思进取而沦落。形成主官是流动的,而胥吏是世袭的。吏的稳定保证了封建社会统治的延续性。可是吏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玩弄权术到了无所顾忌的程度。官的利益和吏的利益不是统一的而是矛盾的,是对立的。这些当官的人要管住吏,要约束他们,自己又没有这个本领,怎么办?他们就雇用懂刑法、懂财政税收的人在后面出谋划策,这就是师爷。负责刑法、判案的是刑名师爷,负责财政税收的是钱粮师爷。主官和胥吏的对立,是清朝师爷职业兴起的原因。师爷的任务是“佐官制吏”,为主官捉刀代笔,出谋划策,以至操纵地方政治,成为维持封建统治不可缺少的人才,因此他们的思想、生活习惯、作风传统无不打上封建社会的烙印,既有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文化,又有封建社会的陋习,在他们的身上都得到充分的体现。

当师爷要受过专门训练,不是所有读书人都可以当,那时并没有培养师爷的学校,都是师徒相传。因为绍兴地区读书人多,他们走不通科举之路时就转而当师爷,父子相承,兄弟相传,渐渐垄断了这个职业。全国2000个县,各县的主官多请绍兴师爷,上一级行政机关府里的师爷也是绍兴人。哪一级的案子不是绍兴师爷办的,到了上一级就不能让你通过。所以有的师爷已经在外多年,在外面(多在河北的沧州、保定)安家落户,也要讲绍兴话,也要称自己是绍兴人。管钱粮的多是沧州师爷,管判案的多是绍兴师爷,说到底还是绍兴师爷。师爷是明码标价,薪金比较丰厚。他们挣了钱,一个置土地当地主,一个办南货庄当商人。

周恩来的祖先由中原迁到浙江,后来在绍兴落户,繁衍生息,到他祖父这一代已是第十八代。他这一房是五十房,五十房始祖活到96岁,在家里大厅挂上“百岁堂”的匾额。周家都说自己的老家是绍兴城内保佑桥百岁堂。他父亲这一代还有三个堂伯父中了举人。周恩来的爷爷兄弟五人,因作师爷都到了江苏。兄弟五人有四人从师爷而到知县,周恩来父亲还回到绍兴拜师学作师爷。他的二伯、六伯中了举人,二伯做过江苏巡抚的总文案,六伯做过袁世凯的秘书,在中南海办公。可以说周恩来是师爷世家。

在封建社会血缘关系是维系社会的纽带,很看重亲戚关系。共一个爷爷是一家,五服之内为本家,出了五服行同路人。在一个大家庭内,共一个曾祖父每一代人都是大排行。即使分了家也要互相帮助,相互提携。在中国因不是实行长子继承制,财产不是由一个儿子继承,而是由众多的儿子继承。第一代是大地主、大官僚,到第二代、第三代财产就分散了,到第四代、第五代可能连小地主都够不上了,再加上天灾人祸,男主人过早地死亡,这个家庭很快就会衰败下去。在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地主阶级是稳定的,长久存在,而地主成员变化很大,经常变动。为了维系家族的永续昌盛,一代出了一个进士,他就有义务帮助子侄们读书,因为他小时候读书就很可能受过叔、伯的帮助。这不仅对家族发达是必要的,对个人的发展也是十分必要的。但是这种关系带来很多弊病,如裙带风、家族观念、外戚掌权等等。在现代社会这些弊病更加显露,阻碍了社会的前进。

二、这个家真难当呀

周恩来的祖父行四,活到近60岁,这在当时已是比较高寿。他一辈子当师爷,由此而当了知县。他只和二哥在淮安置了一所房子,有32间半,没有地产。周恩来的父亲虽说到绍兴学习了三年如何做师爷,但是学得不好,能力差,没有谋到好差事。周恩来出生后不久,因祖父去世,家庭开始衰败。周恩来有一个伯伯、两个叔叔。伯伯没有子息,两个叔叔,一个有肺病生命垂危,一个腿瘸,不能做事。周恩来是长子长孙,出生半年,小叔叔贻淦病故,父母将他过继给十一叔贻淦夫妇。他由嗣母陈氏抚养。他称嗣母为娘,称自己的生父母为干爹干娘。陈氏出生于书香门弟,知书达理,通晓诗文。她将周恩来视为命根子,精心抚养,精心教育,教他认字、背唐诗,周恩来5岁入私塾上学。

周恩来的外祖父万青选南昌人,也是师爷出身,在淮阴一带为官30年,在淮阴有99间房子,占了整整一条街。在他出生的第二天外祖父去世了,外祖父有18个儿子、14个女儿,但是长大成人的没有几个。周恩来的母亲是第12个女儿。生母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生性爽朗,精明能干,为人干练。由于外祖父的去世,家庭也开始衰落。

在两个母亲的爱护下,周恩来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好静、喜欢学习,开朗、善解人意。丰厚的母爱,过分的仁慈,使他多了女性的柔韧,少了男性的野蛮。

家庭已衰败,但是还要撑着门面,还要守着官宦人家的旧规矩、旧礼数生活。这是周恩来最反感、最头疼的事情。

父亲和十八舅合买了一张彩票,中了头彩,1万元。母亲从小看惯了讲排场,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人。她高兴得昏了头,第一件事就是大摆排扬。彩票在武汉,母亲坐船到武汉去兑,一路走一路玩。兑到了,就买皮大衣、留声机,给这个买礼物,给那个买东西,还没有到家,5000元就花掉了一半。等回到家,债主们来讨债,亲友们来祝贺,住下了要吃要喝,还要拿。母亲无力承担,就和丈夫一起带着6岁的周恩来和恩来的两个弟弟及陈氏一起回娘家暂住。

这时,外祖父已去世6年,家大人多,不能长住,一年后就搬到陈氏的祖居陈家花园。中彩得到的钱很快花光了,父亲找了一个差事,一个月只能挣16元,难以维持生活,只好靠借钱度日。父亲到湖北做事,母亲因愁苦而病倒,1907年夏天去世,父亲都没有来得及赶回来。母亲去世后,外祖母不顾周家的经济情况,仍要求按旧例大办丧事。借钱买了楠木棺材,还要涂七层漆,包五层麻。逼得9岁的周恩来到处去借钱。第二年的夏天,嗣母也因病很快去世了。陈氏娘家已经没有人了,周恩来就自己决定葬事简办,买了薄木棺材运回淮安和嗣父合葬。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从中可以看出周恩来从小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怕闲言碎语,是个敢做敢为的人。建国后周恩来提倡移风移俗,丧事简办,带头火化,留下遗言不保留骨灰。要寻其根源,这就是源头。他从小身受其害,因而对大讲排场、虚情假意的官场作风深恶痛绝。

一年之内死了两个母亲,对周恩来打击很大。周恩来在淮阴无法生活,只好带着两个弟弟又回到淮安驸马巷同八伯、八妈一起生活。这年他还不到10岁。

八伯腿瘸,不能做事,不能出门,也不管事。八妈带着自己7岁的儿子和周恩来兄弟三人,一家六口过日子。八妈是个女流,不能出门,周恩来成了家中要紧的男子。度日如年!或者把房子押出去,或者向亲戚借钱过日子。有时在外面工作的四伯寄回一笔钱马上还债。一身债,常常有人到家里来要债、要利息。周恩来出面典当、到处向亲友借钱。1918年,周恩来在日本听到八伯去世的消息,他在日记中写道:“想起家中一个紧要的男子也没有,后事如何了法?这几年来八伯和八妈的苦处已算受尽了,债务天天逼,钱是没有,一家几口饭是要吃的,当也当尽了,卖也卖绝了,借是没处借,赊是没处赊,不要说脸面是没有了,就是不要脸向人家去要饭吃,恐怕也没有地方去要。八伯这个病,虽说是老死的,然而病到现在,何曾用一个钱去医治呢?简直说是穷死了。”这段话一字一泪,由此可知周恩来当年在淮安过的是什么日子?

短短几年之内家庭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周恩来在两个母亲的爱护下,突然间家破人亡,不得不寄人篱下;从娇生惯养,突然间要看别人的脸色、受尽刁难。真是天壤之别。这对年少体弱的周恩来是多么大的刺激!生活的艰难迫使少年周恩来常常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妈妈突然会离他而去?年幼的周恩来还不可想的太深刻,他痛恨彩票。他看到中彩完全是昙花一现,彩票太坏了,助长人侥幸的心理,助长人不劳而获的思想。从那时起他就痛恨彩票,并由此而进一步痛恨不劳而获的封建思想。所以过了41年,他当了总理就废除彩票,决不让彩票再害人。

家庭生活那么困难,还要讲礼数。墙上贴一张纸,上面写着亲戚们的生日、祭日,到日子都要去,就是借钱也要去送礼、磕头,因为周恩来的辈份小。他是家唯一紧要的男子,这些事都要他来办。到外婆家要走30里路,还要坐船过河。夏日顶着太阳,冬日冒着严寒,没有车可坐,没有牲口可骑,只能是用两条腿走。连吃饭都困难,还要讲这些虚排场。他痛恨虚荣,痛恨讲排场。可是为了生存,因为在他困难时,借钱也只能是向亲戚们借。周恩来不得不在封建大家庭内周旋。沉重的负担使少年周恩来常常叹息:“这个家真难当啊!”

从那时起他就想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个环境。他不断地给在东北工作的四伯周贻赓写信,机会终于来了,1910年春天他的堂伯父周贻谦从东北回到淮安办事,回去时顺便带他到了东北铁岭,从此他开始了新的生活。这年他12岁。

1911年他正在沈阳第六两等小学堂上学,只有13岁。周恩来听到辛亥革命的消息后,率先剪掉了拖在脑后辫子——清朝臣民的象征,响应和拥护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

他的这个革命举动不是偶然的。这是基于他对家庭和对社会的认识。

后来他说:“没有这一次的离家,我一生一定也是无所成就,和留在家的弟兄辈一样,走向悲剧的下场。”(《周恩来同志谈个人与革命的历史——和美国记者李勃曼谈话记录》,《中共党史资料》1982年第一辑,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

三、封建家庭和封建社会的叛逆者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从一滴水可以认识大海,从一个家庭可以认识社会。他由痛恨这个封建的家庭,进而痛恨这个制度,虽然他的认识十分蒙笼,并不清晰,但是他企盼改变现状。所以当他听到推翻清朝政府的消息,马上由此看到希望,立刻起而响应,剪掉头上的辫子。

正如鲁迅所说:“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的憎恶,而向这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

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经历,他在学校学习就以改造社会为己任,他说学生应“受完全教育,成伟大人物,克负乎国家将来艰巨之责任”。当五四运动爆发,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时,他积极参加并成为领导者。随着他确定了信仰共产主义,投身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他对旧的家庭、对封建思想、对封建制度有了深刻的认识,他深知封建主义在中国是根深蒂固,不是一日可以消灭;他深知封建主义在中国有广泛的影响,不是一代人可以清除的,所以他对封建的东西有高度的警惕,时时警惕旧的习惯势力的侵蚀,终身保持着艰苦朴素、廉洁奉公、共产党员的本色,保持了革命者的本色。

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一直这样教育干部、教育后人。他提倡要过好“五关”。这“五关”是:思想关、政治关、社会关、亲属关、生活关。1963年他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直属机关负责干部会议上做报告,又专门讲到这个问题,他在讲到过社会关时说:“一般总是讲思想、政治关,我特别提到后三关,是因为中国这个社会极其复杂,我们还有改造社会的任务。在这个社会里,旧的封建的资本主义的习惯势力,很容易影响你,沾染你,侵蚀你,如果失去警惕,这些东西就会乘虚而入。所以改造社会的任务是很艰巨的,处在领导地位的同志担子更重。”(《周恩来选集》(下)第425页。)

他与旧家庭、旧制度彻底决裂,他扬弃了旧家庭、旧制度落后和腐朽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共产党员的作风和风格,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他的一生,表里如一,心口如一,始终如一,一直保持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本色,是全党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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