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尖叫

针对前一段时间文坛上热烈讨论的“作家缺少思想”和“让文学回到思想前沿”的话题,评论家吴亮为本报撰稿,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供读者参考。——编者

被马克思颠倒的肯尼迪追问

别问作家有没有为时代提供思想,应该问的是,时代有没有为作家提供得以自由提供思想的必要条件。批评家的当前任务不是向作家索要所谓的思想,而是先为没有思想、不愿意思想或不愿意表达思想以及思想陷于茫然乃至于等待你们这些自诩的先知赐予他们以思想启蒙的作家们解释一个迫在眉睫的疑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历史条件,影响了、限制了、生产了、纵容了和决定了如你们所见的犬儒主义意识状态?

不够格

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文学的声音会被淹没?反之,又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那些次要文学甚至次品文学居然成为显赫一时的文学主流?那些次要、低能、自以为是的写作者,他们糟糕的成功之作,他们那种软骨的时髦,本应是仁慈而无情的批评家最好的猎物,但是批评家却与他们同样的糟糕,真是不幸啊,本来你们有机会通过一种令人信服的解释把那些作品放在时代之中,即便是一堆碎玻璃渣,也同样可以在你们批评理性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但可惜了,你们只会辱骂,而你们的缺乏修养正是那枚劣币的反面,你们错过了将辱骂变成愤怒修辞的大好时机,你们的批评应该成为作品,你们的辱骂至少应该表现为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激情风貌,如果你们的批评配不上是一件让人怦然心跳的作品,不具备任何难以混淆于他人的辛辣风格,谁又会记住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畏惧者众

一旦思想被监视,思想就成了危险之物,而监视者并不需要思想,他只需要甄别思想的警犬式嗅觉。畏惧啊,畏惧是人的天性!畏惧者众,畏惧就不再是一种耻辱……思想者只要因失去自由保障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思想者的遭遇就会沦为鼓励装聋作哑、平庸以及假装服从的反面教材,人并非生来平庸,并非命该无条件服从,趋利避害乃是人后天习得的求生之道……危险的思想躲进沉默,则胆小鬼的人生哲学大行其道,不应该把矛头指向胆小鬼,他们已经有失尊严,现在却还要为自己的懦弱受到嘲笑。作家为什么无权做一个胆小鬼,他们和普通人有何两样?谨言慎行,软弱,稍有风吹草动,即如惊弓之鸟。他们以为思想意味着危险,那是被吓着了,他们不清楚思想甄别者的执法尺度,干脆做小市民,干脆疏于思想吧……何止是思想的惰性?思想本来是愉悦的,因自由是愉悦的,而思想即自由——遗憾啊,现状正好相反,而你们却装作没看见。

椅子错觉

也许因为长期从事一种职业的原因,他们总是自以为坐在某张思想的椅子上,其实,他们只不过坐在他们自己的屁股上。站起来吧先生们,回头看看,你们难道真的以为那把椅子已经变成你们身体的一部分了吗?

失败的喜悦

当有人比较低调地宣布文学是一项“失败主义事业”时,他至少因赢得了一个回合的胜利而感到了喜悦。

对组织会议的一个偏见

帕斯捷尔纳克1935年在巴黎呼吁:“别组织起来。组织是艺术的死亡。唯一重要的是个人的独立。1789年,1848年,1917年,作家没被组织起来反对任何东西。我请求你们别组织起来。”

元素

大概受了滥用词语的时尚界影响,有人主张文学应该呈现思想,方法十分简单:将思想理解为可以信手拈来的“元素”撒在作品中。真是荒唐,“元素”原指构成某一特定物质的最小基本单位,现在不但沦为时尚界任意乱贴的轻薄标签,居然也让文学界邯郸学步了。元素就是元素,元素是事物的根本,元素不是便宜的胡椒面……今天仅有极少数写作者还一如既往地葆有思想的精髓,即一种决定性的内在结构与理性的运行能力;大多数人没有,那就没有吧,撒在作品表皮的“思想元素”,不叫思想,更不叫元素。

三明治

批评可以批评某一种批评缺乏思想,换言之,思想竞争本属批评内部之战,批评家当属概念人,惟有概念人同概念人才热衷于思想交锋。迷惑的是,一个自诩有思想的批评家与另一个据称缺乏思想的小说家又如何交锋得起来呢……谁缺乏思想?难道不就指那些只擅长说故事的人吗?你明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复你,这倒不一定是他们缺乏反驳你的能力,也许他们没听见,没在意,因他们专注于杜撰一个故事,并不在表达一种思想。我猜想他们背后会辩解说:“我提供的是面包,你却埋怨还缺一片火腿,如果你坚持认为面包必须与火腿一起吃,我建议你买三明治。”

批评的周期

周期性地指点一下文学现象中的思想状况,看来仍然能够让一些人上瘾,再没有比这种高屋建瓴的思想挂帅更不易过时的话题了,也再没有比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思想更对文学无效的了……透露一个小谜底:指出别人没有思想,总要比说出自己的思想容易得多!

日常生活与现象学

试图教导小说家如何去思想,这从来就不是批评家力所能及的工作,何况在一个连批评家都吞吞吐吐所言非所思的社会条件下,你们真不觉得你们的高谈阔论有点匪夷所思?当然啦,这不是一起孤立的思想事件,它源于黑白混淆的日常生活,而在这里,恰恰小说家最有可能说出其中的现象学秘密——无须谋求掌握思想,小说家关注的不是概念与本质,只有漂浮在日常生活表面的现象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现象!惟有现象才是小说的永恒题材……小说家也许愿意思考这些现象,但这绝非是必要的前提,“因人而异”乃形形色色小说家们的生存铁律,小说是现象学的事,它与世界上的其他现象一样,通通是你们的思考对象,而不是你们苛求它的作者和你们同样进行抽象思考的对象。

不作为

小说家的思想不作为,能够算是一种渎职吗?也许正相反,小说家的思想不作为恰恰是他再三思考的结果:隐藏起他的意图、故意装作无所适从、不置评、态度暧昧、自相矛盾及至谬误百出——小说所呈现的思想线索,小说人物的思想,那些混杂在情节中忽隐忽现的思想幽灵,文本和世界思想的重叠或背离,阅读者的联想和批评家的引申,这一切的活动所产生的“思想意义”难以预料,与小说家是否有思想作为已经毫不相干,一部小说如因外在的思想理由挑起争议,常常事出偶然,并非小說家之本意,但他的思想渎职却反为他的作品附加了思想性,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真是不胜枚举。

一厢情愿的培根

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反过来照样成立:力量就是知识!这个世界至今还是由强力支配,知识顶多不过充当谋士与幕僚们的说辞,面对重大决策,甚至讨论何谓真理时,最后拍板的永远是政治家们的强力。培根的书生意气还不仅于此,他在《增进知识论》一书中进一步为人类的知识安排了一份美妙的分工计划,“把历史安排给记忆,把艺术安排给想象,把哲学安排给理性”,而我们看到的现实又正好相反:把历史安排给谎言,把艺术安排给宣传,把哲学安排给政治……有道是:把汝裁为三截,送你们一截,他们拿走一截,留给我们一截,环球同此凉热。

未必强大的思想

按照帕斯卡的经典定义,思想不过是一种芦苇的属性,这种芦苇就是人。思想未必强大!思想很可能十分脆弱,易折的思想,渺小的思想,不可能的思想,幽暗的思想,不被表达的思想,异端的思想,犯禁的思想,有罪的思想,享乐的思想,不道德的思想,孤立的思想,狂妄的思想,任意的思想,尚未成型的思想,偏执的思想,苟且的思想,充满怨恨与敌意的思想……这样的思想不是思想吗,这样的思想需要“重振”吗,这样的思想应当打入地狱吗,这样思想的人恳求你们去拯救了吗,这样的思想不正以它们各自的野生方式或变种的方式已经出现在文学中了吗?

穷亲戚

在一片呼吁思想的尖叫声中,我听到的不是思想,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急于摆脱被鄙视为思想苍白的心情——在那个外来思想资源与库存比较阔绰的思想界看来,文学界只是它们的一个穷亲戚,正如传统哲学一直以为哲学是一门比科学更高级的学问,思想界也自以为理所当然地优于文学界,如果两者之间展开一场思想竞争的话。但是,把哲学与文学混为一谈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文学根本就不应该把自己建立在哲学理论的基础上,哲学追求的是普遍性,而文学所坚持,也就是它所致力于反对的,恰恰是普遍适用的哲学理论,回到复杂的人类生活及个人历史经验的差异之中。■

【倪早菊荐自《文学报》2010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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