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

沙孟海,原名文若,字孟海,以字行,别号石荒、沙村、兰沙、决明等。浙江鄞县人。著名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印学家。

幼承庭训,早习篆法,毕业于浙江第四师范。后刻苦自学,并拜冯君木、陈屺怀为师。至上海又转益多师,曾得吴昌硕、赵叔孺指授。1929年任广州中山大学预科教授。1949年后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委。1963年任浙江美院书法篆刻专业教授。曾任浙江省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美协浙江分会副主席、浙江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书协浙江分会名誉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考古学会名誉会长、西泠印社社长、浙江省政协委员。

沙孟海知识渊博,学贯古今,对书学、文字学、篆刻学、文献学、金石考古学均有高深造诣,并有多部专著。

沙孟海早年得吴昌硕指授,其书法无论篆隶楷草,代表北碑雄强一路,在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书法以行草书最佳,尤其善作擘窠大字,人以为“海内榜书,沙翁第一”。其擘窠榜书气势宏大、点画精到,富现代感,以气胜,且越大越壮观,此非胸有浩然之气不能致也,为当代书风典范。著作有《沙盂海论书丛稿》、《中国书法史图录》、《印学史》等;出版有《沙孟海书法集》等;早期论文有《近三百年的书学》、《印学概述》等。

学书六十年,东涂西抹,一无所成。很惭愧,“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实在没有什么好的经验可谈。

我自觉漫长的六十年中间,早一时期是“彷徨寻索”走了不少弯路。稍后是想“转益多师”多方面吸收些营养来丰富自己。由于功夫不到,直到老年,写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早年“彷徨寻索”的过程是这样的:14岁父亲去世,遗书中有一本有正书局新出版的影印本《集王书圣教序》,我最爱好,经常临写。乡先辈梅赧翁先生(调鼎)写王字最出名,书法界推为清代第一。我在宁波看到他不少的墨迹,对我学习《王圣教》,包括运笔结体各方面都有启发。只因我笔力软弱,学了五六年,一无进展,未免心灰意懒。朋友中有写《郑文公碑》、《瘗鹤铭》诸体的,笔力矫健,气象峥嵘,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为了藏拙起见,我便舍去真、行书,专学篆书。先父在世时,也写篆书,刻印章,我约略认识一部分篆文。家里有《会稽刻石》、《峄山刻石》,书店里又看到吴大潋篆书《说文部首》、《孝经》、《论语》,喜极,天天临习,加上老一辈的称赞,劲头更足。由于篆书写的人少,一下子出了小名声。在中学求学时,星期天常为人写屏、写对。但上下款照例应写真、行书,还是见不得人,经常抱憾。后来见到商务印书馆影印梁启超临《王圣教》、《枯树赋》,结体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笔,锋棱崭然,大为惊奇。从此参用其法写王字,面目为之一变。再后几年,看到神州国光社等处影印的黄道周各体书,也多用方笔,结字尤新奇,更合我胃口。我就放弃王右军旧体,去学黄道周。与此同时,我结识钱太希先生(罕),他对北碑功夫很深,看他振笔挥洒,精神贯注,特别是他结合《张猛龙》与黄庭坚的体势来写大字,这一境界我最喜爱,为人题榜,常参用其法。我也曾按照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学叙篇》所启示的程序临写北碑,终因胆量欠大,造诣浅显,比不上别人。但这一过程也有好处,此后写大字,参用魏碑体势,便觉得展得开,站得住。

23岁,初冬到上海,沈子培先生(曾植)刚去世。我一向喜爱他的书迹,其多用方笔翻转,诡变多姿。看到他《题黄道周书牍诗》:“笔精政尔参钟索,虞柳拟焉将不伦”(宋荦旧跋说黄字似虞世南、柳公权),给我极大启发,由此体会到沈老作字是参用黄道周笔意上溯魏、晋的。我就进一步去追黄道周的根,直接临习钟繇、索靖诸帖,并且访求前代学习钟、索书体有成就的各家字迹作为借鉴,如唐代宋儋、宋代的李公麟、元末的宋克等人作品都曾临习取法。交游中任堇叔先生(堇)写钟字写得极好,我也时常请教他。这便是我“转益多师”的开始。上海是书法家荟萃的地方,沈老虽过世,吴昌硕(俊卿)、康更生(有为)两先生还健在,我经人介绍分头访谒请教。康老住愚园路,我只去过一趟,进门便见“游存庐”三个大字的匾额。白板墨书,不加髹漆,笔力峻拔开张,叹为平生稀见。吴老住山西北路,我住海宁路,距离极近,我经常随况蕙风(周颐)、冯君木(秆)诸先生到吴家去。我在25岁至28岁四年中间,得到吴先生指教较多。听他议论,看他挥毫,使我胸襟更开豁,眼界更扩大。我从此特别注意气魄,注意骨法用笔,注意章法变化,自觉进步不少。30岁左右,我喜爱颜真卿《蔡明远》、《刘太冲》两帖,时时临习。颜又有《裴将军诗》,或说非颜笔,但我爱其神龙变化,认为气息从《曹植庙碑》出来,大胆学习,也曾偶然参用其法。我对历代书家也不是一味厚古薄今的。我认为临摹碑帖贵在似,尤其贵在不似。宋、元以来诸名家作品,尽有超越前人之处,我都引为师友,多所借鉴。篆书,大家学邓石如,我也同时取法王澍、钱坫。隶书,明以前人不足学,我最爱伊秉绶,也常用昌硕先生的隶法写《大三公山》、《郙阁》、《衡方》。行草,我对苏轼、黄庭坚、米芾、祝允明、王宠、黄道周、傅山、王铎都爱好,认为他们学古人各有专胜,各有发展。抗日战争期间,避地到重庆,手头无碑帖,只借到肃府本《淳化阁帖》一部,择要临习。我对第十卷王献之书下功夫较多,尽管有伪帖。我爱其展肆,多看多临,有时会有新的境界出来。因想到传世王铎墨迹多是临写古帖,取与石本对照,并不全似,甚至纯属自运,不守原帖规范,这便是此老成功的所在。昌硕先生临《石鼓文》自跋说:“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也是这个道理。世人或讥评吴昌硕写《石鼓》不像《石鼓》,那便是门外之谈。

我的“转益多师”,还自己定出一个办法,即学习某一种碑帖,还同时“穷源竞流”,兼学有关的碑帖与墨迹。什么叫穷源?要看出这一碑帖体势从哪里出来,作者用怎样的方法学习古人,吸取精华?什么叫竞流?要找寻这一碑帖给予后来的影响如何?哪一家继承得最好?举例来说:钟繇书法,嫡传是王羲之,后来王体风行,人们看不到钟的真帖,一般只把传世钟帖行笔结字与王羲之不同之处算作钟字特点。我上面说到宋儋、宋克等人善学钟繇,曾作借鉴,便是“竟流”的例子。“穷源”的例子:郑杓《书法流传之图》把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诸家统统系属于王羲之、王献之下面,一脉相传,这是不妥当的。欧阳询书体,远绍北魏,近接隋代《苏孝慈》、《董美人》方笔紧结一派。宋元人不重视南北朝隋代碑版,或者未见前代碑版,就妄指欧阳询真、行各体全出二王,太不切合实际。又如:苏轼曾称赞颜真卿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宋人看到前代碑版不多,只见其雄浑刚健,大气磅礴。非初唐诸家所有,所以这样说。事实上各种文艺风格的形成,各有所因。唐人讲究“字样学”。颜氏是齐鲁旧族,接连几代专研古文字学与书法,看颜真卿晚年书势,很明显出自汉隶,在北齐碑、隋碑中间一直有这一体系。如《泰山金刚经》、《文殊般若碑》、《曹植庙碑》,皆与颜字有密切关系。颜真卿书法是综合五百年来雄浑刚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独步一时,决不是空中掉下来的。我用上述方法来对待历代书法,学习历代书法,是否合理,不敢自信。

古人说,“业精于勤”,我对书法平日懒于临习,一曝十寒,实践不够,所以成就不多。昌硕先生诗:“谓我何求颡有眦,八十翁犹求不已。”我写这篇文章,切盼书法界同仁论定是非,匡我不逮,给我南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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